才高八斗的意思

鲁迅先生曾经说过,史书是过去的旧账,读史好比是“查账”。翻查历史文化旧账,很有意思,但也须稽考有据,从草蛇灰线中识得伏脉,倘若杯弓蛇影,望文生义,就不好玩了。

  

就拿“学富五车”来说,有人算了一笔账,认为“五车书”的知识量,相当于小学毕业。算账的人自然要从“学富五车”的源头说起,回到惠施生活的年代。

因为“学富五车”最初说的是惠施“其书五车”,指的是藏书量或读书量。说惠施“其书五车”的是庄子,而庄子的言论多半是批评惠施的。庄子说:“惠施多方,其书五车,其道舛驳,其言也不中。”意思是惠施通晓多种方术,他的书能装五辆车,“道理殊杂而不纯,言辞虽辩而无当”。

  

那么,“五车书”这笔旧账究竟应该怎么算?

  

我们知道,惠施生活的战国时期,文字的主要载体是“简”。在三国题材连续剧《军师联盟》中,多次看到这样的镜头:主人端坐于案几前,手执毛笔,在架起的竹片上书写奏章或信函。

这就是那个年代的文字载体——简,也是原初意义上的“简书”。在纸张通用前的一个很长历史时期内,我们的祖先是以“简”和“帛”来记载文字的,而“帛”的价格昂贵,只能以“简”为主。

  

在金文与篆文中,繁体的“簡”字的象形差别不大,造字的本义是:间杂于编绳上的竹片。就是说,为便于归整和携带,记载文字的竹片要用绳索编连起来。编连的绳索,用麻绳的叫“绳编”,用丝线的叫“丝编”,用熟牛皮绳的叫“韦编”。其中,熟牛皮绳最为结实。有个成语叫“韦编三绝”,说的是孔子晚年研读《周易》,反反复复地翻阅,熟牛皮绳都磨断了好几次。

再后来,人们发现,木片虽不如竹片抗潮耐蚀,但易于着墨,重量更轻,便于携带,于是,就有了以木片为载体的文书。在古代可移动的文书中,用竹片书写的叫“简”,用木片书写的叫“牍”或“札”;若干“简”或“牍”编缀在一起叫“册”。“册”的象形,就是用绳索将竹简或木札编连起来。在汉字载体研究领域,简牍是对我国古代遗存下来的写有文字的竹简与木牍的概称。

  

一条竹简或木札,长不过尺许,宽不过盈寸,能写多少字呢?据出土的竹简验证,一条常规竹简大约能写三十字左右,即便按五十字计算,现今十五万字的一本书,估计要用三千余条竹简。

按照战国时期的规制,一辆马车或牛车,大约能装六百多条竹简。三千余条竹简,足可装满五辆车了。于是有人说,惠施的读书量有限,至多不过二十万字而已。六年制小学生所有课本加起来的文字,书写于简牍上,也可装满五辆车了。问题是,历史文化的旧账能这样算吗?

  

古人夸一个人有学问,常说“学富五车,才高八斗”,那么,“学富五车,才高八斗”的本义是什么,是确有所指的知识量吗?将“五车”“八斗”之类的概括解读为具体的数量词,显然是望文生义、胶柱鼓瑟了。

  

众所周知,我国古代文人的著述,同当今的学术论文不同,是不怎么坐实数据的,需要用数据说话的地方,只是约略地予以表述。如,“读书破万卷,下笔如有神”“听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”等,都是形容。所谓“学富五车,才高八斗”亦非精细计量,而是概略述评。

“学富五车”不应仅仅是指藏书量、读书量和知识储备量,而应该理解为博学多才。“才高八斗”出自谢灵运的一个比方。谢灵运恃才傲物,曾于饮酒时自叹道:“天下才共一石(即十斗),曹子建独得八斗,我得一斗,自古及今共分一斗。”意思是说,天下人的才华,除了曹植令其折服外,其余都不放在眼里。

由此可见,“学富五车”也好,“才高八斗”也罢,都不过是一种比拟式评估,人们运用这两个比拟,意在赞誉或自况,是虚指、泛指,并非实指、确指。如,王维诗云:“张弟五车书,读书仍隐居。”辛弃疾词云:“算胸中,除却五车书,都无物。”《再生缘》赞曰:“学富五车真不假,才高八斗果非轻。”等等。

  

再者,古代书面语为文言,文言一句话甚至几个字,要用白话写清楚,不知要用多少笔墨,内涵容量远非白话能比。有些篇章句段至今也无定论,乃至一注再注,加注的文字远超原文篇幅。一部《古文观止》,不含注释十万字左右,翻译成白话文可达五十万字以上。

有一则典故说,欧阳修在翰林院时,常与同院之人出游。一次,见有匹飞驰的马踩死了一只狗。欧阳修说:“试书其一事。”一人答:“有犬卧于通衢,逸马蹄而杀之。”另一人答:“有马逸于街衢,卧犬遭之而毙。”欧阳修说:“使子修史,万卷未已也。”那两人问:“内翰云何?”欧阳修说:“逸马杀犬于道。”大家不约而同地笑了。你看,古人“简书”讲求的就是简练,虽然不能说是“一句顶一万句”,却向来反对冗赘絮烦。

  

读书量可以显示知识的多寡,却不能量度学问的深浅。古代那些大学问家,通常是熟读经史子集且满腹经纶、胸有机杼的人,或可谓上知天文,下知地理,算术历法,无所不通。即便如此,天底下无所不知、无所不能的全才也是没有的。

从横向上说,知与能没有边,任何人倾一生精力也学不完;从纵向上说,知与能没有底,持续不断地在更新,且周期越来越短。孔子学识渊博,精通六艺,却被一个叫项橐的七龄童问住了。姜子牙能震慑鬼神,但在市井上却连笊篱、面粉都卖不出去。

现如今,科技与文化的发展日新月异,“学好数理化,走遍天下都不怕”的信条早就过时了,即便你曾经是学霸,也不见得能“打遍天下无敌手”,须知,学养与修为是毕生的功课。

  

古人云“行万里路,读万卷书”,这话当然是对的,但是,世界这么大,你都能走遍吗?图书这么多,你都能读完吗?《四库全书》收录图书三千余种,分装三万六千多册,总字数将近十亿;全书共二百三十万页,摊开来连结在一起,足够绕地球赤道一圈有余。就算你寿命够长,精力够旺,终其一生也是读不完的。

如果“五车书”就能学到精华,悟得大道,又何必汗牛充栋呢?庄子说:“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无涯。以有涯随无涯,殆已;已而为知者,殆而已矣!”庄子的这段话意在告诫人们要遵从自然法则,量力而行,以有限生命去强求无限知识,会把自己搞得疲惫不堪。若把这段话拿来作不学无术的借口,就大错而特错了。他老人家本就是探究人生哲理的典范,又怎么会反对正常的读书求知呢?

  

“学富五车”引出来的话题说明,语言现象是非常奇妙的。但是,运用之妙,存乎一心。读书人失去了灵活性,就只能是读死书、死读书了。否则,仅凭半部论语,不善于举一反三、融会贯通,又如何能够治得了天下呢?倘若钻起牛角尖来,神仙有所不能,圣贤也当无语,又何况常人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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